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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本期的 Solo Session 栏目中，我们邀请到的是 Hip-hop 音乐人小老虎。一次到洛杉矶出差的经历让他喜欢上了旅行，而这也改变了他的人生。在一次又一次的远行中，小老虎重塑了对 Hip-hop 音乐的认识，对自己创作思维的反思以及对音乐中所能蕴含的力量的全新感知。

过去的几年中，小老虎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世界的各个角落：在约翰内斯堡，他被人用枪顶着头抢走了手机；在开普敦的贫民窟中，他见到了凶狠、狂野的街头文化给予整个社群以力量；在南太平洋的游轮上，他对着苍茫浩淼的海洋和漫天的星斗冥想；而在内华达沙漠的火人节，坐在篝火边的小老虎不停不休地即兴说唱，最后这些句子和时间一起都落进了火里，成了灰。

小老虎从旅行中得到的，远不止游客照和护照本上盖的戳，这些难忘的经历最后都化作了他嘴里吐出的字句：从《JULIANA》、《秘鲁有老虎吗？》到《心愈频率》，小老虎的专辑中处处可以寻得他在世界各地冒险的线索，而旅行中所有的一切「都会带来新的想法，让你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多么自由的家伙。」他如是说。

下面，就让我们跟随 Hip-hop 音乐人小老虎的视角，来看看在陌生的国度中，他一粒一粒地拾取声音碎片的故事。

关于旅行，2016 年对我而言有着重要意义，为期一年的「流浪」生活除了带给我的音乐创作以不少启发，也改变了我对于世界的很多看法。

在此之前，我在国外旅行的经验并不多，甚至还曾对一位好朋友、制作人 SoulSpeak 说：「出去干嘛？在家里看看书、纪录片或者新闻不好吗？秀才不出门，便知天下事。」直到 2016，我再次开始出国旅行，却没想到从此开了个口子，这一年基本都没在国内呆着；而且在此之后的五六年，我的人生也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变。

在洛杉矶

2016 的第一站是洛杉矶，这是我第一次去美国。

首先特别实际的一个体验就是：获取签证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儿：除了要出示财产证明，工作证明外加冻结一些钱在银行里，还需要提供和父母的合影以及与伴侣的合影——为了去出趟国，不仅得证明我有家业，甚至还得证明我有爱情。

事后回想，如果当时赴美的签证没过，可能我的旅行生活真的就此「终止」了，我的情绪可能也会因此而变得很讨厌这个国家，甚至讨厌旅行。谁又愿意被拒绝呢？

2016 年 2 月，如愿抵达洛杉矶，喜欢了这么多年 Hip-hop 音乐，终于回到它的家了。

这趟旅行中有一些拍摄的任务，同行的摄影师是一个戴黑边眼镜，发型有点地中海的哥们儿，大家都叫他 Brian。穿一牛仔裤和条纹长袖 T 恤，常常挺着肚子，看着就像个怪人——有点像《飞跃疯人院》里 Jack Nicholson 的样子。当我们在一个河床干涸的大桥底下拍摄的时，他问我，你知道这大桥是什么吗？这就是 Red Hot Chili Peppers 乐队作品《Under The Bridge》，那首歌里他们 Under 的就是这个 Bridge。

紧接着 Brian 又问我，你是个 Rapper，那你应该听过很多 Hip-hop 音乐吧？Flying Lotus 喜欢吗？The Pharcyde？Q-Tip？你觉得 Madlib 怎么样？这些传奇音乐人也都和洛杉矶这个城市有点联系，我说，这都是最喜欢的音乐人。Brian 说，他们有很多唱片封面都是我拍摄的，我说，操。后来我才知道，这哥们叫 B+，就是特别牛逼的 Hip-hop 摄影师 Brian Cross；他还拍过纪录片，组织 Madlib 这帮人去巴西采风。万万没想到，这位其貌不扬的小老头会是这么一个人物。


那一刻我就被震住了，在我和周围的朋友们看来是神话般的名字，原来此刻与我的联系仅仅是隔着这么一个日常中的朋友。当时我就觉得自己如同身在一部电影里，但也去除掉了这部电影的一些「神秘感」。

再后来，我们到 Venice Beach 去看那些当地的板仔、美丽的大海以及梦幻的日落。我相信去过加州的朋友肯定对这个印象都很深刻，先是变粉，然后变成紫色的——就像 Jimi Hendrix 的《Purple Haze》。

在海边的长椅上，我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正坐着聊天。如果在一部无声的默片里，这个画面一定会令你觉得安详，但在现实中，他们的脚下放着一个巨大的 BoomBox，里面正播放着 Public Enemy 的歌曲。在那种粗糙又有力度的鼓点和激进的说唱音乐声中，两位老人淡然地聊着天儿；一会儿他俩把录音机一关，拎着 BoomBox 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就走了。那一个瞬间，我感觉到了 Hip-hop 在这个国家，在这里的文化语境中，与人们日常生活间的关系和意义。我感到巨大的满足，但从此也就放下了对 Hip-hop 的这份神秘和执念。

于是我下定决心，一定要做自己的声音，不要当一个赶时髦的人，也不要追逐那些完全不存在于我文化环境、没有与之伴随成长和真正贴近的这么一种东西，我对 Hip-hop 有了全新的看法。

在斗牛场

回国后没多久，当时在 VICE 工作的好哥们 Billy Starman 给我打了个电话，说最近有空吗？要不要跟我去趟西班牙？咱们走一趟。

第一站我们就先到了塞维利亚，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古城并且以斗牛出名，于是首先就去看斗牛。在此之前，我曾经读过海明威写的关于斗牛的作品，而这次体验则撕开了我对很多东西的认识的界限。

在动物保护主义者的眼里，斗牛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杀戮和无谓的行为，但如果你深入观察它的整个产业链，包括去到养牛的农场，与斗牛士交流，再到斗牛的现场，才会发现它确实是一种很复杂的艺术，更是一种非常勇敢的游戏，当中包含了太多命悬一线的刺激、危险，以及一种在高速和生死之间诞生的艺术美感。

这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：在那个地方接触到活生生的人和刺激的场面，那一刻你会随之屏住呼吸，和身边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流汗、尖叫，这和你坐在电脑屏幕前观看一部电影或者纪录片，然后简单地得出对一个遥远的、陌生的事物的评价是完全不同的感受。


随后，我们去了巴塞罗那，也去了马德里——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些当地的说唱音乐人，去他们的唱片店里 Digging，也来到了其中一个哥们的录音棚中，和他来了一段即兴 Freestyle，把这一路的经历和想法全都用即兴的方式记述了下来。那一刻，我感受到了在旅途中创作的魅力。

对于很多音乐人而言，所谓的采风，固然可以是去旅行一段时间，收集好很多素材，再回到出发的地方花大量的时间进行消化，最终把收集到的灵感变成新的东西；但也有一种更的方法，可能这也是 Hip-hop 或者即兴 Freestyle 一个非常有利的方面，就是可以快速地把这些庞大、新鲜的信息，借助一些非理性的、直觉的东西，迅速地把它捏造成型然后直接展现出来，即兴地创作。

在南太平洋




又一次，我在机场候机准备回国的时候，一条微信消息问我，喜欢大海吗？有一个游轮旅行的机会，从韩国到日本，然后依次是塞班、所罗门群岛、斐济、汤加、萨摩亚、大溪地、 波拉波拉、新喀里多尼亚……最后到达巴布亚新几内亚，全程 46 天。

看到这些名字，又想起我之前读过毛姆的《月亮与六便士》，小说里的高更最后也是到了大溪地；我还很喜欢的漫画家诸星大二郎，他也画过很多以巴布亚新几内亚原住民为原型的创作，当时就有点下决心了，飞机一落地北京，我就回复，去。于是就去了。没想到这开启了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旅行。

这艘游轮是沿着当年库克船长的航迹在走，如果想用坐飞机或者别的什么方式去到这些地方，其实非常困难，只有坐船比较方便。在海上漫长的航行中，为了打发时间我听了大量音乐——这一路也是我人生中花最多时间听音乐的一段旅程，并且每天要求自己写一点东西，最后集结成了一部属于我的航海日记。我把这段经历做成了剧场的演出，还有可能会以专辑的形式发布。

这一路让我对热带的很多海洋音乐有了深刻印象，还第一次浅尝辄止地接受了非洲音乐——就是在巴布亚新几内亚；旅程中我也收集到了一些当地的声音，比如大溪地的那种有着 Ukulele 一样颜色的岛屿音乐；更重要的是，这趟旅行还让我收获了一个音乐上的好朋友，那在船上认识的土摩托。

在此之前，我算土摩托的读者，看过他写的《嘻哈：20 世纪最后的草根艺术》，一本介绍 Hip-hop 的书，跟着他旅行也是件特别美妙的事情：每到一个地方，土摩托都能用历史学家和科学家的角度教给我很多知识；认识他之后，更重要的改变就是，他让我了解到了为什么要做音乐，以及做 Hip-hop 音乐最核心的东西是什么。

那就是叛逆，来自民间的叛逆。叛逆的一大表现就是创造力，创造力的核心也一定是叛逆，这两者从此就一直深深地扎根在我脑子里了。

秘鲁有老虎吗？

四五年前，我和制作人也是福出了一张名为《音乐国里有老虎》的唱片，在里边一首叫做《屏住呼吸听蜂蜜》的歌里，我撷取了一首来自秘鲁的打油诗：「秘鲁汉子看着老婆炖肉/谁知笨婆娘大出丑/错将老头当成盘中餐/推进烤炉去烤熟。」没想到后来我真的去到了秘鲁，在那里也见证这一幕——不是看到烤活人，而是那种巨大的像帐篷一样的烤炉，当地人会把豚鼠搁在一只烤盘上，直接就给推进了炉子里。

2018 年，我第一次踏入南美洲。沿着秘鲁不同的海拔高度旅行，我从位于海平线的首都利马出发，到海拔一两千米的 Arequipa——那里有非常神秘的纳斯卡线条，也就是写在荒漠中巨大的画——后来到位于 Cuzco 的世界奇迹马丘比丘，还有海拔接近五千米的「的的喀喀湖（Lake Titicaca）」。

秘鲁是一个历史与人口构成都非常复杂的国家，回来后我根据在南美的经历创作了一个 EP 叫《秘鲁有老虎吗？》，里面的三首单曲《豹捉雨》、《蛇爬过你的身体》和《鹫在马丘比丘建好前》完全采样源自我在秘鲁得到的音乐。


大家可能不太知道，秘鲁其实有非常多非洲人，他们在那里工作的时候也把非洲的节拍一同带了过去，《豹捉雨》的灵感就取自于这个人群的音乐；《蛇爬过你的身体》则完全取自于安第斯山脉的原住民音乐，带点儿玛雅文明和印加文明的色彩；秘鲁曾经由西班牙殖民者统治，所以那边的音乐中有着浓厚的西班牙音乐特征，《鹫在马丘比丘建好前》里的 Flamenco 和摇滚乐元素则来源于此。此外，歌曲名中的豹子、蛇和安第斯神鹫其实是秘鲁民间神话里的三种神兽。

尽管并没有那么即兴，我在回国之后构思了很久才完成创作，但这也算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到了旅行当地的音乐文化系统里，并且把它们提取出来做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表达。

在火边



同年，我又去了一次美国，但这次没有去纽约、洛杉矶、华盛顿或者底特律这样的现代都市，而是直接来到了内华达大沙漠——那儿曾经是一片盐湖，但现在就是一片荒漠——在满地的盐碱土中凭空升起了一座城，叫做黑石城，我们到那里参与了一个为期七天的节日：「火人节（Burning Man）」。

在火人节，我每天面对的大多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和一把点起的篝火；在火边，我的嘴时刻都在与陌生人交谈，或者不停地即兴说唱。这是一个电力匮乏的地方，尽管可以找到一些为手机充电的地儿，但是大部分人都像倒退了几十年，回到了一个没有电的时代——只有漫长的沙漠，漫天的星星，一把火和一张嘴。这时，我才理解了创造的真谛以及人和人之间沟通的全新体验。

我们真的不需要让太多信息来淹没自己，而仅仅是需要坐在一起，感受此刻的温度、氛围；在真实的火光中，真诚地盯着彼此的眼睛，把时间一同扔在火焰里，这就会在围坐篝火边的人们中产生一种非常奇妙的连结。这是无数次在城市里与朋友吃饭，大家在无数个冷场里对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所不能体会到的。那一刻，我也对接下来想要创作的现场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：尽可能地在我们居住的现代城市里创造这种原始「篝火」的感觉——这可能是人类诞生之初时的相处方式。


在近期的一系列演出中，不论是在剧场还是音乐厅，我都保留了「火焰」的元素，并且将大把时间和舞台都交给现场的观众，让他们一个一个走上来。只要观众愿意，就让他讲出自己的故事，让他来面对台下的一双双眼睛；当大家愿意把时间给他时，所有人就可以真正的连接起来，因为在篝火边上，每个人都可以讲出自己的故事。

贫民窟的说唱歌星

火人节回来后，我参与了好朋友旅行家谷岳的计划「Sea to Sea」——从非洲的最南端开普敦一直自驾到最北端的开罗。同行了一个月，我从南非途径津巴布韦，最后到达赞比亚。

在纽约，我曾经到过布朗克斯，见到了 Hip-hop 的发源地，也见到了最纯正的街头篮球和最原始的街头力量，但是到非洲之后才发现，贫穷是没有止境的，街头的凶狠和狂野也是没有止境的。我在南非的贫民窟里遇到了一个拿着鸡蛋盒当隔音棉，在铁皮房里搭建录音棚的说唱歌手，但是他却是当地社区的英雄。

这个哥们叫做 Peter Parker，名字和蜘蛛侠一样，是当地的说唱明星，但是这个明星并没有开上跑车或者举办演唱会，只不过在整个贫民窟，从牙牙学语的小孩到路边随便一位推着自行车的老头，大家都认识他，遇到他的时候，都会对他比出代表 Peter 特有的、像狼头一样的手势「Spike P」。我们在 Peter 非常简陋的 Studio 里（满地都是家禽，进门的时候我还被一只鹅给咬了一下）一起即兴，也跟着他去到了贫民窟的各个角落。

当我看着这些没有鞋穿、用不上厕所的人们，却真切地感觉到了 Peter 的音乐带给他们的快乐和尊严，并且 Peter 也用他的魅力连接了整个社区，给这些孩子树立了一个榜样：除了犯罪和消极地面对贫穷以外，你也可以昂起头，用艺术和创造力改变生活，哪怕就用身体和嘴来表达自己。

跟着 Peter，我看到了Hip-hop 文化中更原始的 Unity、Community，以及如何去焕发从孩子到老人一整个社区的尊严和生命价值，这是非洲给予我的一个非常好的礼物。

此外，在非洲旅行的另外一个体验就是，听到了大量的原汁原味的非洲音乐。在此之前，我经常把非洲音乐当成「档案」去听——有点听不进去，但是到了那片大陆上，看到那样的人在播放那样的音乐，当声音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时候，我就突然理解了那些原始的节奏，非洲音乐不再单调，而是显得恰如其分地融入了周遭。我也因此更理解了旅行中这种「在地性」是多么的重要。


在一个信息泛滥的时代，我们周围每天都充斥着各种信息洪流，与别人交谈的机会则越来越少，由发着光、奇妙的设备屏幕里传来大量虚拟的字节控制着我们的想法。渐渐的，除了我们的大拇指会觉得愈加酸疼之外，我们也失去了很多非常直观且丰富的感受。在我看来，旅行不能说是一种对抗，但那无疑是一种绝佳的享受和一个很好的机会，去到一个别的地方，感受别的温度，看到有别于这个小小屏幕能够传达给你的信息。

这样的体验是如此随机，就像即兴说唱时嘴里吐出来的下一个词语一样。旅途中的你永远不会知道，下一个广告牌是什么样子的？下一位陌生人的脸上有怎样的表情？他穿着的是什么球鞋？街边会出现一家怎样的店铺？你会在一个偶然的拐角遇到哪一张唱片？天空中飘过的是一片怎样的云？身旁刮过的又是一阵怎样的风？河边传来的一阵什么样的琴声？其中甚至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语言？但这所有的所有都会带给你一些新的想法，让你感受到「你」是一个多么自由的家伙。用脚、用轮子、用飞在天上的钢铁去到一些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，来到一些你曾经在屏幕里见过、却从没真实到过的场景，我相信你会获得很多快乐，就像我曾经获得的一样。

这就是旅行的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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